赵常青:我的第一次禁闭室生活

發佈時間 : 2017-4-20 23:51:17

我被关了三个月的禁闭!

事情是这样的——

(2004年)2月17号我被分派到三连后,由于我拒绝全天劳动,始终坚持“半天劳动,半天学习”,并同时拒绝认罪、拒绝打报告词、拒绝背诵《监规纪律》,结果2月24日晚中队干部以我“抗拒劳动、抗拒改造”为理由将我送往禁闭室“严管”起来。

当时干部决定只“严管”我一个月,但由于在这个月里干部对我进行的三次“谈话教育”均未使我放弃自己的政治立场,结果到了3月24日,干部又一口气给我加续两个月的“严管”,直到5月23日才将我从禁闭室放出。现将禁闭室的有关生活情况记录如下:

一,初进禁闭室的情景

2月25日晚7时多,我被干部叫到办公室,连队副指导员颜峰对我宣布:“鉴于你下队一周来的表现,经中队研究,决定对你实行严管教育。”宣布完毕,问我有意见没有,我说“没有”,于是便让“宣传员”(由连队干部指定的负责管理犯人的“牢头”,因为这种牢头均是干部红人,权力极大,在监狱中有所谓“二政府”之称)等人帮我收拾了被子、碗筷、毛巾等日用品,将我送到位于生活区东北角的监狱禁闭室。

经过禁闭室值班干部的简单询问和登记后,我便被送到里面的院子门口由值班的服刑人员对我进行检查。

两个服刑人员要我将被子、脸盆之类的东西就地放到肮脏的地面上,然后让我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包括裤子、鞋袜),仔细检查后,将皮带、鞋带扣留后才让我穿上衣服。随后就在肮脏的地面上将我的被褥细细摸过,看有没有刀片之类的违禁品。等到查验程序完毕后,才让我拿上东西进了靠近门口的8号监室,其中一个人对我说:“先在这里等着,严管手续还没办好。”说完就拉上门出去了,并将门从外面扣上了。

于是我放下有些惴惴的心情,开始打量眼前的小房子。房子很小,大概有六七个平米,一个水泥台大概是睡觉的地方,上面能睡三个人。水泥台很低,只有半尺高。水泥台下面是很窄的过道,从门口抵到墙上不过三米。在过道靠墙角的地方放着一只小马桶,上面盖着一块纸板。房子的顶部是平盖的水泥板,一盏昏暗的灯泡挂在上面。靠近房顶的一面墙壁上有一个小小的窗户(人手够不着,很高),被钢筋网死,估计是为室内采光和透风设计的。在靠门口的上方墙角上有一架监控器。有一面墙上贴着有关禁闭室的规章,看得出时间已较长了,因为纸的颜色发黄。

打量完这个小环境后,因为是第一次进禁闭室,我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我不知道自己会遭遇到一些什么事情,但我已经听到了其它房子里有人的说话声,我想那一定是其他违纪的人被关了。我实在讨厌没有私人空间的集体生活,我非常希望自己能独处一室,但是我的心理感觉是不可能的。

果然,不大一会儿,一个干部出现在门口,在简单的问过一些事情后,便对身边两个服刑人员说:“把一号打开,关一号房去”。

其实后来得知,禁闭室分东、西两小院,各八间小房子。因为平时关禁闭的总共就十来个,因此都集中在西院几个小房子里,东院的小房子则堆放着桌椅、劳动工具等杂物。而且各个号子的人数、人员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大的原则是:不能一个人关一间房子,因为担心自杀一类事情的发生,也不能两个人关一间房子,据说是为了防止两个人之间搞低级活动。一般情况下是三个人关一间房子,这样能有效防止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的发生,减少管理成本。因此,当一个号子有人禁闭或严管到期被接回连队时,就会发生相应的人员调动。同时一个号内如果发生打架事件也会调动人员,但这种情况则很少发生。

根据干部的指令,我搬着行李跟随监护人员去到一号门前。铁门打开后,我立刻感到了室内空气的污浊,甚至还有令人窒息的骚臭味。不用怀疑,这都是由于门窗封闭、空气流通差的结果。

尽管心里很不舒服,但没有办法,在监管人员的吆喝声里,我还是搬着行李进了屋子,里面已有两个人,他们占据了靠近房门口的最佳位置,剩下的最里面的铺位自然就是我的了。我将被褥放到上面,他们又让我将脸盆、毛巾、饭碗放到外面,在做完这些事情后,他们给我戴上了手铐,一个头头模样的人对我说:“这几天好好的,过几天如果表现好,就给你把手铐卸了。”

然后我又进到一号舍,铁门从身后沉沉的关上。

因为戴着手铐,行动当然不方便,于是另两个人帮我把被褥打开、铺好。我的褥子很薄,当时还是阳历2月份,又睡在冰冷的水泥台上,因而很冷。

通过交谈,他们两个分别是十三连和七连的,一个是打架违纪,一个是使用手机被发现了,因而被关了进来。

交谈了一会,就准备睡觉了。我由于被子薄,又戴着手铐,只好和衣而卧。但是整个一个晚上我的身下都是冰冷的。由于戴手铐,翻身也极不方便,连拉一下被子都很困难——但是这些都必须承受,作为甘地的信徒,“受苦”是一个非暴力主义反抗者必须精心修炼的课程,既然跋涉在万水千山之中,这一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二,禁闭室的生活状况

1,饮食状况:

听说以前关禁闭的人是吃不饱的,不但吃不饱,而且要吃窝头。但我进去的时候,除了改善生活时的肉、鸡蛋、面条吃不上外,从数量上讲,和在连队吃的差不多。早晨是一碗稀饭、一个馒头,午饭、晚饭均为两个馒头、一份水煮菜。只是星期三下午的包子,星期六下午的面条、星期天下午的肉菜吃不上。每逢外面的人作这样的集体改善时,我们关禁闭的就只能吃冷馒头和水煮菜,但数量还是够的。当然有特殊关系的可以受到暗中的关照,如监护人员给自己的关系偷送几只香烟、偷拿一个包子或偷打一份肉菜的情况是有的——当然也有利益交换,如被关押的张某让某监护人员去自己的连队找某个人,等连队的关系送给他东西后(香烟、方便面等),他就对被关押的张某给予照顾,这也可以算作一种“地下寻租”吧,万一被干部抓住了,也是不太好交代的。

2,至为糟糕的卫生状况

A,洗漱

被关禁闭的人都有一个脸盆、一条毛巾,但毛巾、脸盆不准往房里拿,只准放在小院拐角的脸盆架上。每天早晨六点左右,由值班人员用小水桶从厕所边的蓄水池里将水提过来分倒在每个人的脸盆里。起床后,一个一个号舍依次都去小院子里洗脸,时间只有四、五分钟,一天就给这么一次用水,其它时间整天关在小屋子里,是没办法洗的。

在小院子里洗了半个月后,由于被关人员之间有利用洗脸时相互说话的情况,从三月中旬开始,早晨洗脸时,改成在小屋里洗,即,起床后,各号依次将自己的洗脸盆拿回小号子洗,十分钟后,各号再依次出去将洗脸水倒掉,将脸盆放归原位——我觉得这种办法相对较好,因为在这十分钟时间可以用湿毛巾檫一下身子,或者可以坐在床边将脚简单洗一下,甚至在混熟了的情况下可以向某值班人员要点洗衣粉将头洗一下。当然不管洗什么、咋洗,水都是有限的,就那么小半盆;时间也是有限的,就十分钟甚至更短。

牙是刷不成的,听说以前是能够刷牙的,但后来被关禁闭的人有人吃过牙刷惹出麻烦,干部从此以后就不让使用牙刷了,因而没办法刷牙。我由于特别不习惯就只好在洗脸前用手掬一捧水把口腔漱一下,倘碰到脸盆里的水特别脏(有几个早晨我的脸盆水面都飘着几只令人特别恶心的死苍蝇),就只好免去“漱口”程序。

好在是到了四月份关在我隔壁的一个人(从来不认识)听说了我的情况后对我十分关心,他由于白天在外面东院编草垫,还帮我洗过几次内衣,他还把自己的一件衬衣送给我要我换洗用。他四月份严管期满回到连队后还专门托人给我送来了牙具,监护人员也默许我使用了。后来我和这个服刑人员建立起了比较好的私人友谊,这个服刑人员名字叫邵伟峰。

B,很不卫生的饮食状况

本来每个被关的人都拿有碗筷,但碗筷也统一放到外面不许往里拿,目的也是防止将铁东西吃到肚里(以前有过),而监管人员为了省事,不管是打稀饭还是打菜都统一在外面门口处打好,然后向各个号子统一拿。而他们也不可能识别每个人的饭碗,因而每顿饭每个人使用的饭碗都会不一样,早晨你使用的张三的碗,中午你则可能使用李四的碗,自己碰到自己饭碗的情况极少见,而且在那种相互混乱使用的情况下,区分自己的饭碗和别人的饭碗也完全失去了意义。因而让人每次吃饭心里都非常难受。

而更为难受的是号子里不给洗碗水。吃完饭后,个人用卫生纸将饭碗一擦了之。而问题在于擦是擦不净的,更何况有的人明说:反正吃下一顿饭时碗又转到别人手上去了,擦得再净也是白擦,因而大致擦一下就行了——而我则总是说要多擦几遍,如果每个人都能将吃过的饭碗相对擦净的话,整体卫生就会好一些。但这些话有些人能听,有些人却不以为然,我也只能保证将自己吃过的碗多擦几遍,净与不净只能求得良心的稍安。

每次饭后一个号子也给一碗开水喝,所谓开水实际是温水,有时则成了凉水。因为禁闭室没有保温桶,喝的水是值班人员用小桶提回来的。若水提回来的迟还能喝点热水,若提回来的早,放的时间长了,就喝不上热水了。而且这个水也很不卫生,因为装开水的小塑料桶没有盖,是敞开的,风一吹,什么脏东西都可能飘落进去。

糟糕的是装开水的小桶竟然和每个小房子里放的小马桶在造型、颜色、大小等方面一模一样,因而“开水”拿来后要么迅速喝下,要么就不喝了,总之不能产生联想,一产生联想就会倒胃口。

而无论是馒头、开水或饭菜都是从大门正中的小风门(四四方方一个小洞,头都伸不出去)递进来,再将碗递出去。

才开始人少时,每人还发一个塑料勺(饭前发、饭后收回),后来因有人越狱(该越狱人员在部队里干过特种兵,因抢劫被判无期。因觉刑期难熬便半夜从医院楼顶“飞越”监墙,跑到湖南,但四天后就被抓回)好多人受牵连被关进来,勺子不够用了,便一个号子三、四个人只发一个勺子共用,一个吃好,擦一下,另一个再用,甚至这唯一的一把小勺子会裂了口或断了勺把.......

C,洗澡、洗衣服

四月份以前根本没让洗过澡,身上脏了都是用毛巾擦两把,只是到了五月天热了,才让大家每周去厕所冲一次澡,但时间很短,大概一个号子给20分钟时间。

洗衣服更是不可能的,在我被关的三个月时间里,除了关在隔壁号的另一个在外编草垫的人(邵伟峰)私下给我洗过两次衣服外,我再没洗过一次,最后只好将脏得不能再脏的内衣内裤扔了。

D,大小便问题——恐怖的“马桶文化”

这是一个令我感到最为头痛和最为恐怖的问题。

渭南监狱有一种令人十分倒胃的“马桶文化”,这是非常奇怪的。我前后生活过的监狱、看守所共有十一所,遭遇马桶折磨的只有两个地方,一处是属于看守所性质的西安市公安局下属的安康医院——我2002年冬被捕后曾被送往那里治病五个月,在那五个月里遭遇到“马桶文化”的折磨,但时间不长便结束了。第二处便是渭南监狱。

去年10月我初到这里的时候,对这所监狱的许多方面还是比较满意的,如管理相对正规、赤裸裸的牢头狱霸现象较少,睡单人床,有午休等。但糟糕的是每天晚上9点清查人数后,便有值日生将马桶提到号子里,然后每个号舍从外面将号门上锁,整个晚上不开门——这样,要小便只能使用马桶,这是最令我感到不安的。想一想,每个号子睡二十人,都几十岁了,空间又小,小便时想回避都回避不开,有时候要小便的人多,大家甚至在马桶边围了一圈撒尿,那情景简直令人感到窒息。特别是当碰到有人拉肚子或半夜要大便的情况,无论如何的尴尬、如何的窘迫,大家都必须忍受——但另一个事实是这所监狱在2001年却被上面评为“省级现代化文明监狱”!

没想到连队的马桶文化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马桶文化让我这一次在禁闭室里深深地领略了。

前面说过禁闭室只有五六个平米,里面才开始住三个人,后来住四个人很挤,除了早晨起床后由一个人出去倒马桶外,其他人一天24小时都要住在里面,不给放风时间。小风门在大多数时间也是关闭的,这就意味着吃喝拉撒睡全在里面,而在这每天24小时的的生活里,每时每刻都有一只小马桶蹲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它离你的距离是那样的近,以至于睡在最里面的人吃饭睡觉时就几乎挨着它。

小便还罢了,最不文明、最不雅观的是大便。我初进去时,由于戴着手铐,干啥都不方便,其中大便是最困难的,不但没办法回避,而且近在咫尺。记得我是2月24日晚关进去的,按照正常情况,我在第二天早晨就要上厕所,但由于无法适应,无法在如此近的距离去做如此“肮脏”的事情,硬是强忍了一天。到了半夜实在忍不住了,只好怀着非常悲哀的心情去做这个事情。我不像其他人那样蹲在水泥台上往下解——因为那样很容易尿到水泥台上,而靠近马桶的水泥台却是最里面的人睡觉的地方。而且蹲在水泥台上往下解还容易使臭气迅速扩展开来让别人受罪——我是先用卫生纸将小马桶四围一擦,再用几层卫生纸将四周垫衬严实,然后才.......这样会相对卫生一些,也能将污染降到最低水平。尽管我将头埋得很低,但我还是发现另两个人将头埋到被子里面去“避难”了。而我的头顶上方却是一架无时无刻不在窥探的监控器!!!

由于戴着手铐,解完手后便遇到了另一个难题——双手根本无法绕到后面去完成那个“擦”的动作,反反复复地左转也不行,右转也不行,那个“擦”的动作就是没办法完成。最后只好艰难的合着双手从前边穿过裆部往后去完成这个艰难而又痛苦的动作......当时真是痛苦得快掉眼泪了……

倒马桶是每个人都要做的事情,一般是最后进来的人在解除手铐后开始履行这一职责,直到下一个进来的人替补为止。倒马桶的人在监管人员的吆喝之下一般速度都很快,倒往厕所后,用水一冲就得回去,不得停留、解手或做其它事情。

3.日常生活

日常生活并没有什么内容,会编草垫的人白天出去编草垫,每天一个,好处是生活受到一些照顾,如可以多吃,连队改善生活时也能享受。一般是早晨八点出去,晚饭后回来。

像我这样不会编制草垫的人就一整天关在里面,由于大家进来的时间不一样,关押的时间也不一样(最少的关一个晚上,最长的须关三个月甚至特殊情况下会更长)。小号子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差不多每周都有进来的,每周都有出去的。尽管制度规定不许谈论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但混熟了,竟也彼此之间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了,如监内赌博的事情、喝酒的事情,甚至还有所谓“杀瓜”的事情(“杀瓜”是我在渭南监狱听到的新概念,特指服刑人员之间发生性关系),总之,乱七八糟的奇闻怪事真是不少,大家没事的时候就那样吓聊着。

在禁闭室有相当多的时间是睡觉,当干部要检查时,值班人员会提前打招呼,于是大家便在里面坐好。但一般情况下,进去的人都得练“睡觉”这门功夫,因为不睡也没事干,空间小,又没书、没电视,什么都没有,因此,大部分时间,大家都坐在自己的床上闲聊,说累了,说烦了,便钻进被窝睡。我除了午休外,一般情况下不睡觉。当别人都睡了的时候,我便在窄窄的过道里走走(从马桶边到门口只能走六七步),来来回回直到有些累了的时候。或者做做体操,锻练锻练身体,或者坐在床边思考一些问题。当然在很多的时候,我沉沉的心里总是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和痛苦,我感觉自己的心灵被这个制度以及由这个制度所生发的诸多事件而伤害得非常严重。但是我的头脑非常清醒,那就是无论心中有多少创痛、悲哀和痛苦,自己都必须坚强起来,我认为对于一个坚强的人来说,除了自己打垮自己以外,没有任何外在的力量能够加以征服。因而我的心里常常会有一个声音说:常青,国家机器可以折磨你、羞辱你、摧残你,甚至毁灭你,但永远不会屈服的是你的灵魂、你的信仰以及闪耀在你灵魂和信仰之中的人类公理!

关于本次入禁闭室三个月的情况大致就记到这里吧!

2004.5.29.于渭南监狱

(后记:本文是我狱内日记之一,记录了2004年自己在渭南监狱第一次被关禁闭的生活状况,当年夏天卫生条件极差的老禁闭室被废除,新禁闭室建立起来,故我后面被关的三次禁闭都是在新禁闭室,生活卫生状况和本文记录的老禁闭室情况是有较大区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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